关键词:曹勇 《大鱼》

《大鱼》展现出的生态是当下的,说及“生态”是指小说并未穷追一个故事,而是通过捕捉大鱼的线索牵扯出了更为广阔的生存面貌,其中的要素还是人的境况。

“现实”一词常被人们挂在嘴边,它呈现出连贯的生活样态,却不被过多察觉,一旦有稍稍出格乃至骇人的事件爆发,才引得人们惊奇:这还是我们熟悉的生活?这审视“真实”的时刻展现了现实的不稳定性,或者说它以真实性给予我们极不真实的感受。这样的状态容易引入文学思考:若作家作此表达,是否可信?“现实主义”在现实面前是否真的苍白无力?我们的想象力还能对现实做出怎样的表达并与之匹敌?我觉得这里的症结并不在于具体事件如何出人意表,而是我们究竟对身边的生活有多少洞悉、对这个我们置身的背景有多少了解?现实是实在的,它是我们日日面临的具体事物,这事物是连贯的琐碎的乃至是重复的,而处于事物的连贯性中,人就极易疲倦,它会降低我们的敏锐度。所以一旦平稳的状态发生偏移,激发出裂变的事件,我们就仿佛不再认识这样的现实了,这现实就仿佛带着超离的姿态,如同独立一般置于现实之外,乃至让我们一再得出结论:这是远处的别的现实,与自己无关。现实制造的这层迷雾实在迷惑了大多数人的心理,它让我们对现实的沉潜有一种麻痹,从而对突发的异常事件产生抵触,进而无视。

曹永的中篇小说《大鱼》想要表现的恰是事件之外的现实,一种沉潜状态,它确如小说标题所示,大鱼是不轻易露面的,大鱼沉大水,小鱼泛泛游。看得出,小说的核心线索嫁接了现实事件,2020年重庆大渡口公园一条重达四十斤的明星鲤鱼就被两男两女盗窃,后迫于舆论,嫌疑人向警方自首。可小说的复杂在于,盗鱼仅仅只是一个外壳,借以表现围绕这一事件的人物及由人物建立起来的关系场域和场域生态。

这篇小说的出现,让我们对曹永的创作有了些微改观,它一反曹永笔下单刀直入的故事,以目标事件挟持人物、表现人物,我们的阅读目光仿佛从刀刃上路过,稍不留意便会被割上一刀。这次曹永放慢了速度,这速度并非叙事层面的速度,而是人物心理上的速度和宽度,他不再追求小说的爆发力量,疾风夹劲雨,一泻而下,而是开始经营由这爆发点辐射出去的更为复杂深邃的感受和人的存在空间,虽然他仍采用了自己的拿手表现,那就是速度。

《大鱼》中的核心人物,一个陈清河、一个何能,前者是个想干事业然而屡屡失败的人物,一个想要过上正常日子而不得的人;后者则完全是个乡间的浪荡子,靠着地域所营造出的边缘空间生存,譬如混迹生涯、譬如嗜赌。文学史上向来不缺乏浪荡子的形象,他们也被浪荡的声名所遮蔽,可是仔细考量,这类人物不乏本真的道义,不论他们平日如何作恶横行(老话讲“鱼肉乡里”),他们都在这种边缘的生活里如鱼得水、乃至匆匆交代一生。这是一种古老的悲剧传统。

“这样一个角色(浪荡子)又如理想的文学视角,他既参与于时间之中,又能够超然度外;既是主角,又是叙事者;他的视角可近可远,近者能探微,远者能鸟瞰而全知。”(汪民安主编,《文化研究关键词》)。

这两个人物在小说中彼此交织,形成对比,而显见的主角属于更为普通的陈清河,小说以他为侧重视角,开启了一段荒唐然而却令人逐渐沉潜的叙事。值得玩味的是,小说还表现了两个人物之间微小然而电光火石的一刻。凛风劲吹,一切是记忆中的图景,就像《断背山》开篇,恩尼斯在强风中回忆杰克·特威斯特。考量这一处细节的意义,也即将小说缩回到人物本身的路径,它提示我们,现实之所以难被扭转,还在于个体难以认清自己、更无法把握住自己……

两个落魄人物受野马冲原镇长马大春(一个多情且蕴含丰富的官员形象,切勿以职务大小忽视他的代表作用)所托,去现今被打造成公园的湖中偷盗一条大鲤鱼。此时的陈清河已走向破产,最后的养殖生意惨淡收场,妻子远走广东,儿子交予乡里父母,他独自在一个叫砂锅窑的地方躲债。而何能还靠着赌博为生,日子尚且得意,从前他是镇长“贱男春”(马大春绰号)的司机,也是陈清河养殖生意的合伙人。久未露面的他给陈清河带来了一个好消息,打捞一条鱼能换十万块钱。两人在贱男春的别墅里接受机宜,小说在此处给贱男春这个隐含的主角留下了足够深刻的观察,通过他,我们可以一窥县域政治的生态样板,并由此辐射。贱男春并未交待捕鱼动机(读者关心的动机),等到两人胆大包天费劲心力捞得大鱼,贱男春却当即要求宰杀,急烹而食。这一匪夷所思的举动在随后何能的吐露中浮出水面,原来不可一世的贱男春也有弱点,这一切是为着一个女人……

至此,有关“大鱼”的叙事告一段落,小说的重心逐渐回归陈清河的世界。当大鱼失踪事件发酵后,贱男春迫于压力追加了奖金(为求自保),陈清河陡然得来的三十万元成为他心中拯救生活的重要资本,当他联系妻子未果,而何能又死于一次赌博爆炸事件时(这一事件亦有真实来源,2014年贵州凯里爆炸案,嫌疑人炸了赌博窝点,造成15人死亡),陈清河才深切感受到自己与世界的关联。他努力想将命轨扳回正常的轨道,可妻子的离婚通知宣告了生活的再次脱轨,他的所有付出彻底失败,这一刻,陈清河再也不想为谁而活着了。“如果手里有炸弹,他或许会同世界一起毁灭。”这是无法挣脱的绝望背景,小说始终贯穿着这一摇摇欲坠的引信,直到被人物最终拉响。

看《大鱼》的起落,其实就在于希望的浮现,又在于绝望的归宿。不难发现,小说人物置身的空间本就偏移了正常的生活轨道,最终的种种努力也无法将人物泅渡到一个安稳的彼岸,就像那条陡遭命运戏弄的小青鱼(捕大鱼时的附属品),结尾时刻也迎来了被掩埋的命运,这也是小说透露出来的更多人的命运,小说从这一切口展现了历史。这一切由来有自,而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便是小说隐而不发的议题,也即一种叩问,叩击这现实的形成。小说显现的这个重心,被叙述牢牢地把控住,在阴影重重的环境里,不论是鱼还是人,没有什么能逃离这衰颓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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