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朱山坡

朱山坡的这篇小说有时会带给读者闪电末梢的游丝般的兴奋。这种兴奋并不在于语言——朱山坡的语言是平稳、有序、紧凑的——而是在于情节的错位与反转,以及多次提到的“闪电意象”。

先来谈谈错位。朱山坡有意将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进行错位,可以看到他是将一个故事切成了几段,或平行放置,或前后相反。小说所讲述的故事是:“我”的父亲是一名林场会计,被阙崇才栽赃陷害入狱,母亲不知所踪。父亲出狱后与后妈去了贵州矿场,在一场矿难中父亲死去。成为记者后,“我”为了报仇主动请缨调查竖城的污水排放,以寻找证据举报担任化工厂厂长的阙崇才。“我”在买二手相机时认识了潘京,并且得知他的生母宋桃就是“我”的继母。潘京娶了为自己安排工作并教导摄影的黄国安的女儿黄瑛。“我”与黄瑛互生好感后黄瑛向潘京坦白,二人离婚,黄瑛成为了“我”的未婚妻。潘京离婚后道明“我”的身份,在拍摄闪电的照片上为我指出排水口的隐藏地点。“我”到了阙崇才家,却遇到了自己的生母。生母告诉“我”,潘京的父亲是霸占宋桃的包工头,宋桃喜欢的人是黄国安,潘京从阙崇才这里勒索了一笔巨款后去了美国。“我”感到了被欺骗的愤怒与羞耻,离开阙崇才家开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此时潘京打电话告诉我“闪电击中了自由女神”,他在闪电中看到了自己的父亲。这是故事发生的自然时间状态。

但在朱山坡的叙述中,小说开头即是:“从阙崇才家出来,我立刻开着车离开竖城……我内心非常激愤。”使得小说开头与结尾关系密切的是,结尾描写的同样是“我”离开竖城、接到潘京电话这同一件事。但我们不能说这是一种闭环,整篇小说所讲述的是完整、独立、前后无法互为因果的事,且开头与结尾两处实际上仍旧存在时间先后关系,我们只能认为是结局被分成两段,其中较前一段被拉到小说开头而形成了错位。此外小说中间的几大段落也出现了错位:“我”与潘京在惠江边的草丛中聊天,在叙事时间中出现得比“我”与潘京相识要早;而惠江草丛中的谈话也分为了两大段,在几个并列放置的回忆式的段落后才继续。但即使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出现了重重错位,但朱山坡的叙事有着自己的逻辑,它类似一人随意而谈时就着尾处的词汇进行更多的发散联想。比如潘京告诉“我”闪电击中自由女神后说自己想念黄瑛,紧接着的就是黄瑛曾与“我”说过的话;“我”注重到潘京话语里的“伐木工”一词,接下来就是“我”对自己生平的回忆(自己的父亲曾是伐木场会计)。这是朱山坡毫不掩饰的叙事逻辑,这种不同于故事自然发生时间的叙事,使得朱山坡的小说增添了一丝趣味。“我”遇到生母、被生母告知潘京的谎言这一情节是全文的一大高潮,由此,前文中读者认为理所当然的情节有了新的解读,存有疑惑之处也得到了解释。

朱山坡在创作谈里说了:但我只说闪电,不及其他。

那就让我们也来说说闪电。

初读完这篇小说,就有一个词如同闪电般直接击中我脑海,那就是弗洛伊德的“暗恐”。不知道朱山坡是否有意使用这个概念,但至少《闪电》与暗恐冥冥中是无比契合的。所谓暗恐,最浅层的解释是对不可解释、不知缘由的现象产生的恐惧。时至今日,闪电早已不再如同远古神话中那般不可解释,但物理学上的解释在小说中并不适用,在小说的两大主角——“我”和潘京眼中,闪电是宇宙的灵魂,具有更高的意志。它可以以一种无法质疑的态度轻易带走了一个人的生命——这也正是“我”和潘京对闪电崇敬、恐惧心理的来源。这就使得闪电带有了不可解释的神秘的泛心论色彩。

闪电成为追溯“我”和潘京父亲意外死亡的线索,潘京在面对闪电时像“撵到了墙角里的兔子”一样“浑身颤抖”,其实是在无法自我控制的情况下,用身体将痛苦、创伤等负面情绪瞬间的爆发展现出来。或许可以说,整篇小说中闪电的可怖之处就在于使主人公不得不再次回味最痛苦的记忆、使他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直面死亡的恐惧。但有趣之处在于,如同上古神一般,闪电又带有强烈的正面色彩:它象征着“我”生活的希望——“有时候我希望外面有光照进来,哪怕是一束闪电也好”;它是“我”和潘京失落的灵魂的寄托——“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拍到有灵魂的东西”;它有权制裁人间的黑暗,象征着公正——“对付坏人的,用利剑,鞭子,让他们永不超生……带走好人的是渔网闪电,它只是让好人换个地方生存”。于是我们不禁想到弗洛伊德对暗恐的诠释,于是我们会心地想到:对闪电的惧怕与崇拜,只是暗恐的两面,最终指向的,实则是“我”与潘京的囿于记忆的不自由。

但潘京获得了解放。他不再执着于用摄像机暗访人间,在与黄瑛离婚后他告别自己曾得到的一切,将所有的照片付之一炬,独自一人前往美国。在拍到闪电击中自由女神后,潘京终于向“我”坦白了自己的秘密,他也终于放下一切,坦率地承认我们所有人都是会被闪电带走、被闪电救赎的人。在小说的最后,“我”看到闪电直指阙宅,好像要击中什么。潘京得到救赎后,“我”又是否也能够放下一切、重获自由?不过,我们还是暂时不要去猜想,将一切都交给朱山坡笔下的宇宙的灵魂吧。

推荐内容